我和皇甫泰去严府吊唁。到了严府外,看到灵幡挂在府门屋檐下,秉明来意,一年老管家出门相迎,旁边一个门客拿过两件縗服替我二人换下,引入府内。按照礼制,来人吊唁,本应有府内眷属哭于殡堂外,但我二人入内时,府内十分安静,没有听到一点动静;我朝另有礼制,三品以上官员故去,往往能得到陛下辍朝举哀的恩典,并派鸿胪寺卿监护丧事,如果是一品大员,陛下更会亲临府上祭奠,以示荣宠,但我们却没有见到朝廷派来监护丧事的任何官员,想来可能是严邝非正常死亡的缘故。我二人在府门口站不多时,皇甫泰往严府门前的条石上已经吐了好几口痰,看上去着实恶心。不多时,一个中年男人出来相迎,高约七尺不到七尺,儒生模样,削瘦身材,身着粗麻布孝衣,孝衣里还套着一件葛纱圆领道袍,显得有些臃肿,腰束麻绖带,头上戴着白唐巾,脚穿麻履,这是严邝独子严松,在翰林院供职编修,他身后跟着一个女人,表情木讷,相貌颇为丑陋,不作一声,像是不善言谈,引见之下才知是其妻子,与严松看上去颇不般配,不过以相貌度人本就不对,却也难说,即便是平日里以清流自居之人,也免不了以此俗套度人之习惯。这严公子我虽不认识,但曾听说过,此人原是兵部侍郎,一年前,严府修建宅院时,便是此人命家丁隔了两坊穿街取土,到其它坊间的路旁私自挖取街土,运回宅内修建本宅,违反了朝廷禁令——禁止一切官员百姓擅取街土,违者重处。这条禁令还是当初在严邝力主下制定的律令之一,事发后,严松被京兆府召去问话,京兆府少尹是元离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,而严邝和元离分别位居左右丞相,严邝一度还居于元离之上,乃是元离的上司,因此元离便和京兆府打了招呼,将此事按下,但没过几日,这事被圣上所知晓,圣上在朝堂上申斥严邝,夺去严松的侍郎之位,贬为翰林院编修,此事京城尽人皆知。不过,这位严公子平日口碑甚好,坊间都说其谨言慎行,这时,看着眼前之人的风度举止,温润儒雅,实不像能干出穿街取土这等荒唐事的人。严公子带路,走过中院,便到了后院正堂,正堂门口一幅悼联挂于两侧——君之西去,唯将中夜开长霁;飘零半生,报答平生未展怀,严公子说,此联乃圣上亲书,他对着悼联拜了两拜,将我二人迎入内堂,厅堂正中挂了一只遮蔽灵柩的大帐幔帷堂,帷堂正中有一个“奠”字,里端是一张灵桌,灵桌上摆着供品,桌的左右两侧点着白烛,布置甚为简朴。灵桌后,供奉着严邝的牌位和画像,两侧另有一幅小字:背离城而西转,指宋陵而北迈。侧前方地上放置着香炉,一旁设有虚座,竖着魂帛,上面写着逝者官职,另有写其名讳的铭旌。严公子说,这是内使监来人所送,传圣上话:严邝虽顶撞圣上,但念其多年来尽忠朝廷,赐谥号曰“忠”,仍按一品大员规制办丧,并允许设坟高一丈八尺,坟茔地周边九十步,准设护陵石像。厅堂左右两侧,放着很多丧葬冥器用品,有楼阁、畜物、器皿,仿造的陶制乐工、执仪仗、控士、女使等,另有青龙、白虎、朱雀、玄武神四样,门神二人,武士十人,都用木头制造,各高一尺,其余器物或是陶器,或用纸扎,全是依照逝者生前所用之物制作的冥器,按照习俗,要随逝者下葬以示阴阳流转。我三人说话间,门外又来了几个家仆和两个似是府外之人,往帷堂旁又搬送了一些纸扎和木器,都是些饮食所用器物的仿制冥器,几人慢慢将东西搬入堂内。严公子看到后,脸色却突地一变,瞬间怒道:“管家!”管家匆匆进来,“我正通两位贵客相叙,怎么放无干人等随意进来!”前一刻还是文雅儒生样子,后一刻却一副狠恶模样,额头青筋都凸显了出来,这一瞬间的态度转变,着实将我和皇甫泰惊了一惊,我不动声色,皇甫泰却已面露不悦之色,严公子似乎意识到自已有些失态,便向我二人致歉。管家慌忙说道:“老爷息怒,老奴一时不在意,他们几个就闯了进来。”然后看向那几个人,将他们撵了出去,“快快,出去出去。”我朝延续自古以来的风俗,讲究事死如事生,尤其是士大夫之家,丧葬所用器物须尽量仿制生前之物,以便让墓主人在地下也能享受到人间的生活。起初人们用铜器,到了我朝,崇尚薄葬,大多用陶制品替代了,另有纸扎焚化,寄托阴间往生。我仔细看了看严府内置办的丧葬用具,这些冥器和纸扎造型精致,每件物品边角处都印着“安”字,想必是风水取吉之法,取逝者安息,生者吉祥之意。不过,却有一事颇令人费解,堂中只设有灵位,却不见棺椁,这才故去没几天,难道已经入葬了?!严邝家乡在湘西之地,听闻当地风俗死后要停棺七七四十九天方可入葬,即便按照本朝礼制,朝廷大员死后须停灵七日,再进行招魂礼,礼后又过七日方可入葬,可皇甫泰借故在周围看了几看,除此地之外,更无别处像是停放棺椁之处。死者为大,我二人敬香毕,严公子引我们入偏堂,奉茶,严府所用的白瓷十分讲究,盏中午子仙毫色泽翠绿,状似兰花,飘出出淡淡的茶香,但与灵堂中散发出的特有气味儿混合在一起,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儿,原本浓郁清香的茶汤喝到口中也变得味如枯蜡一般,甚觉怪异,我呷了口茶,便不再动了。“严公子节哀,蒙此不幸,圣上也甚为悲痛,令我等前来贵府探望,这几日府中可还安好?”我放下茶盏,开始客套。“承蒙圣上天恩惠隽,府中一切安好。”严公子起身,垂泪谢道。“公子,本来不便多问,然圣上对严大人突然辞世之事始终挂心不下,令我等详加了解那日之事,请问,那日朝会后,令尊除了杖伤,可还有什么异常?”我话锋一转,切入正题。严公子略一思索,沉吟道:“并无任何异常,只是杖伤而已,谁知家父竟然抵受不住,就此去了。”“令尊走后,家中可留有令尊的什么遗物?”皇甫泰问道。严公子摇了摇头,“家父走后,家中半数田亩被朝廷征走,也不知是收归了户部,还是变成了他人名下之田,总归是没有了。”说罢便又垂泪,皇甫泰分明问的是遗物,他却说什么田亩,前言不搭后语。“那严大人有没有什么书信或籍册之类的东西留下,再或是印信、画作等物。”我紧接着追问道。严公子眉宇间流露出些许不记之色,但也只是一闪即过,说道:“那一日,家父与我说起将上朝参与廷议,圣上钦点,言语间踌躇不已,家父说这恐怕是最后一次能见到圣上了,我问家父何故如此说,家父不语,说罢,便命人将自已的书信文集搬到院中尽数烧毁,未曾留得一物,并嘱托人到各坊购置棺椁等物,预备后事,而后便上朝去了,让我照看好家,哪曾想竟是如此结局。如今,家中所遗之物,只剩父亲临终前后所用的鼻前新絮、沐浴用具等物尚未焚化。”说道伤心处,他不禁又垂泪,“想必那时家父便已抱着不归的决心以死相谏,父亲!”严邝被送回府时,圣上尚在怒中,知其死后,颇为懊悔,称其直臣,但是,紧接着严李氏随死之事东窗事发,勾起严邝取没官妇往事,圣上十分震怒,复下旨,令墨垣卫搜查严府,只不过念其往日功劳,并未抄家。以墨垣卫之能,如果严府中有异样,想必早已搜查出来呈报圣上,因此,我料想刚才的话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,心中早有准备。“严公子,令尊忠勇,为大皓基业以死相谏,如今驾鹤西游,舍你我而去,生者既凛天威,死者亦归国化!听闻公子家乡在关西之地,不知道令尊大人是归葬故乡,还是安葬在京城,可否容我等到令尊棺前祭奠,送令尊最后一程,也算尽了晚辈的孝道。”我故意把话题引到严邝棺椁上来,看他如何反应。“不瞒二位大人,父亲虽一心为主,然毕竟因姨娘之事有违朝廷规制,父亲走后,记朝大臣生怕扯上干系,几乎无人来相送父亲,况且此事已惹圣上不悦,我也怕迟则生变,是以两日前,就已讲父亲入土安葬。”严公子悲痛不已,“父亲这一走,严家从此便一蹶不振,再也无望于圣前了。”严公子说出此事,不禁令人感到奇怪,冥器都是要在逝者入葬之时,一起埋入墓室或者墓道壁龛中,严公子说父亲已下葬,但帷堂旁的那么些冥器却还堆放在那里,而且就在刚才,还不断有新的冥器往严宅送,如果真如严公子所说,严府是还未等丧葬仪品备齐,便匆匆下葬了,并未来得及处理先前已预定的东西,圣上虽然不悦,但对于严府的事已下有明诏,不追罪其余人等,又何必如此着急?!不过严府畏罪,怕再生枝节仓促下葬,倒也在情理之中。皇甫泰将信将疑地看着严公子,又看了看我,说道:“按朝廷的规矩,一品大员卒,一百天后行卒哭礼,三月下葬,令尊还没走几天,这么快就下葬了,是不是太着急了点,这要是在我们老家那边,会被人说成不孝的。”眼看严公子言语支吾,脸色难堪,我便插话道:“皇甫兄多虑了,严兄府上情况特殊,毕竟圣上命我等正在调查严李氏之事,记朝文武见风使舵,严兄怕有变故,尽快将父入葬,确也在情理之中。”皇甫泰听罢,起身致歉:“在下一介武夫,说话直来直去,考虑不周,严公子请勿怪。”说罢,我听他喉头响动,一口痰润到嘴里刚想吐出来,却看到严公子在直勾勾地看着他,况且又是在屋内,硬生生又咽了下去。皇甫泰此时也算禁军统领,严公子慌忙起身还礼道:“二位能来送家父一程,在下已感激不尽,患难之时方见人心远近,岂敢怪罪,我拜谢二位大人了。”岂知皇甫泰平日里大大咧咧的人,今日反倒多礼起来,不等严公子起身,便又再告罪躬身拜了下去,治丧之家本就哀礼甚大,严公子眼见皇甫泰如此客套不休,只得拂衣往地上跪去,我忙起身去扶,却见他腰间挂一玉佩,适才被衣服遮挡,这时显露出来,我暗自一瞥之间,却是一枚白玉镂雕斧式玉佩,严公子又不让声色,随手将其塞回到衣襟下。我朝对官员佩玉有严格规定,按身份等级佩戴不通形制的玉佩,普通官员,即便是侯爵,也只能使用镂空配饰,只有公爵所佩玉饰其上方才可有复杂纹样,即便是我也从来没有过此等配饰。而刚才的一瞥之间,分明看到那个玉佩不仅镂刻复杂,且表面阴刻有植物纹样,大概是浮萍草纹样。建元初,圣上下诏:天下承平日久,官员怠惰享乐之心肆乱,不察百姓疾苦,故有爵位或无爵之官员,玉佩皆有规制,一品大员或公爵佩玉不得用花纹作饰,以草植替代。严公子此时是翰林院编修,官不过六品,身上怎会有此玉佩,玉佩是显物,按《大皓律》,违此制将罢官入狱,连带制作此玉的匠人也会有牢狱之灾。且玉佩一般都佩戴在腰带带勾上,彰显身份,而严公子是将玉佩藏在直裰内里,若不是适才一跪,根本发现不了,难道仅仅是他逾制私藏此物这么简单?甘冒如此罪名就为了一块玉佩的话,也太过于愚笨,但现下却不必因为此物横生枝节,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着落在他的身上,因此我暂且按下不提。“公子切勿如此,快快请起,折煞我二人了。”刚才只不过匆匆一瞥,我立时又装作如常神色,免得被他瞧出端倪来,“既如此,我等就不叨扰了,故人已去,还望公子放宽心,今后若有需要之处,请勿客气,我自当相助。”说罢,我二人起身,严公子送我们出去,刚走了几步,我又回过身来问道:“对了,敢问严兄,听说李姨娘刚烈,不知道她随令尊去后,棺椁停在哪里?也随令尊下葬了吗?”虽如此问,但我知道严府无论如何是不会将严李氏与严邝共葬的,严府本已风声鹤唳,且有圣上申斥在前,恐怕无人敢在这个当口因为一个小妾去置自已的身家性命于不顾。“侯爷容禀,李姨娘本家获罪后,被没入教坊司,此事我虽觉不妥,但父亲不准我多问,我实不清楚,前几日,她随家父去后,教坊司来人将她的尸身索回去了,说有圣命在,我等怎敢拂逆。”严公子道。“原来如此,叨扰了。”我说道,除了这玉佩,我隐隐约约觉得这严府似乎还有哪里不对劲,但一时也说不上来。送我二人出府,临上马时,我对严公子说:“公子,这世上的事,总是山重水复疑无路,柳暗花明又一村,朝堂之上,波诡云谲,站在潮头之上风光无限,却也未必是好事,还望公子珍重。”严公子诚恳地作了一揖,但我分明看得出来,这诚恳的神色之下,多少有些让人不自在的感觉,人可以掩饰自已一时的表情,但无法掩饰自已的全部细节,总有那么些连自已都没有发觉的细节会从一言一行、一举一动中表露出来,或许是恶,或许是善,也或许是一时连自已也无法分辨的某种心理,于是这些细节汇聚在一起,让感受到这些细节的人形成了某种直觉。“皇甫兄,他说的话你相信吗?”从严府出来,我问皇甫泰道。皇甫泰扑了扑袖子上的灰,摇了摇头,面带轻蔑地说:“我要是相信他的鬼话,那我就是棒槌,侯爷,这家伙绝对有鬼,临出门的时侯,你还跟他说那些掏心掏肺的话让甚。”“哈哈,皇甫兄,这善恶,有时就在一念之间,但愿是我们多想了。”我说道,“不过,这严家,怕是就此便没落了。”“目前来看,不管是宫中失火案还是严邝案,已发现的线索都与严邝本人有关,如果不从他这里打开突破口,这差事就办不下去了,说不定连你的指挥使大位也保不住了,哈哈哈哈。”我打趣道。“侯爷可不敢开末将的玩笑,差事要是办砸了,侯爷不要紧,末将就完了,丢官事小,怕是到时侯···”皇甫泰忧虑地说道,“可问题是严邝死了,总不能追到阴曹地府去问他吧?”“那依你之见,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?”我正色道。“嗯,不如先从严李氏入手?圣上原本交代的,也是让我们查察没官妇一案。”皇甫泰道。“严李氏这事儿是得查,还有一事也极为重要···”我通皇甫泰细细交代道。